第一章 易氏春秋
很多年以前,易戈的爷爷曾经跟随过一个道士,当然不是为了学什么道法,只是为了混口饭吃。
老人家每每念到此处总会流露出失望的神情,并且下意识的朝村口望去,似乎下一秒钟,就会有一个披着灰白宽大的道袍,胳膊弯上夹着一支掉光了毛的拂尘的老道就会出现在山道上。
易爷爷本人是很少主动提及这个老道的,一般都是邻居们聚到一处,七嘴八舌的议论这个老道的种种神迹。说着无心,听到易爷爷的耳朵里却勾起了他深藏的回忆。
传说中梅村曾经因为老道的到来,蓬荜生过三次辉。但易戈只见过那老道一次,也就是最后一次。
那是十几年前易爷爷的葬礼上,谁都不知道老道是怎么出现在灵堂门口的,几乎就在烧纸灰烬的明灭之间,他就来了。
老道上前来对着易爷爷的棺木鞠了一躬,易爸爸和易姑姑赶紧拉着易戈上前还礼。
易戈看着老道的眼睛,突然就哭了起来,那时他已经八九岁,不会无缘无故哭闹的。究竟那天为什么哭,他自己也讲不清楚。
不过在亲人葬礼上,为什么哭都是被允许的。
出殡的时候,来了很多看热闹的人,本来农村的红白喜事不用号召就能轻易的聚集起全村的老少,这回因为有了老道的参与,临近几个村子的闲人也都赶过来,挤到人群里。
村子里的道路曲折狭窄,还好那时入秋已深,虽然摩肩擦踵,倒也不用担心挤出痱子。
唢呐一声高过一声,长长的队伍跟在老道身后向村外的山野走去。季节,将庄稼和山林染得一派浑黄。
易爷爷的坟地还没有确定,坟坑也没有挖,这是老人家唯一的遗愿。易爷爷说,必须等那老道来,否则绝不能下葬。易爸爸当时还年轻,问了半句:“那要是他好几年都不来……”
“等!”易爷爷吃力的说,可能还想骂上两句不孝子什么的,可是体力已经不允许。躺下去喘了半天气才说:“他知道我死了,不会不来。”
易爸爸还想说,你活着然还不来,你死了就更不会来。何况,人家远在多远之外还是个问题,又怎么知道你的死活。更何况易爷爷刚才几乎还有力气骂他,死不死的成还不一定。
不到晚上,易爷爷就陷入了昏迷,水米不进。请村卫生所的刘老大夫来看了一眼,老大夫问了问易爷爷这两天的饮食和精神状况,扶了扶金属框的老花镜说:“按老爷子吩咐的办吧,人,是留不住了。”
易姑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易戈的妈妈也挤出了两滴眼泪,易爸爸长大嘴巴怔了好长一段时间,刘老大夫自行收拾了药箱出门,好像还说了两句节哀之类的话。那时候村里的医生出诊一般不开药的话是不收诊费的。
半晌,易爸爸突然回过神来,一巴掌抡到易戈屁股上,易戈疼的哭起来。易爸爸慢慢蹲下身,双手捂住了脸,肩膀一抖一抖的,易戈当时没有分辨出他是在笑还是在哭。
入夜,因为眼见着易爷爷呼吸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大家都不敢走开。易戈虽然困得睁不开眼睛,也知道生死事大,不敢说要去睡觉,就靠在一把太师椅上打盹。
不知道夜里几点停的电,易戈一觉醒来,发现屋子里黑糊糊的。桌上点着一根已经烧了小半截的白蜡烛,橘黄色的火苗一跳一跳的,只照见桌面上的一小片范围。
那时候农村经常停电,也没人探究什么原因,有电就用,没电就点蜡烛或者油灯。所以家家户户随时备有非电能照明工具。
易戈站起来,把不知谁盖在他身上的毯子拿开,摸索着朝门口走去。此时透过窗户往外看,外面的天光晦暗,却好像比屋里还要亮一些。
隐隐约约能听见熟悉的说话声从门外传来,是易爸爸和易姑姑还有易戈妈妈小声的商量什么。
“娃子,过来。”易戈突然听到易爷爷的声音,土炕上安安静静躺着的易爷爷艰难的坐了起来。
幽暗的烛火映出了爷爷的身形和一张苍黄色的脸。易戈只道是爷爷先前睡了一觉,这会儿睡醒了要起来,也没多想就趴到炕沿上,问爷爷叫他做什么。
“娃子,你把我夹袄上面口袋里的那个油纸包拿出来。”易爷爷一口气说了一段长句子,竟然听不到中间有丝毫喘气的停顿。
易戈把手伸进爷爷话中所指的那个衣兜,摸了摸,什么都没有,倒是隔着层涤纶布的另一面有个卡纸一样硬的东西。转而把手伸进夹袄内侧,果然摸到一个被细线缝起来的衣兜。
线缝的很结实,易戈拉扯了两下,没有扯开。易戈不记得爷爷屋里有剪刀,就去端过桌上的蜡烛,轻轻的把线脚燎开。当然易爷爷的夹袄里子也给烧黑了一小块布。
易爷爷中间催促过他一回,他掏出纸包要递到爷爷手里,爷爷却让他自己打开。
易戈把蜡烛立在炕沿上,手指笨拙的拆开纸包。易爷爷说小心,别弄坏了里面的东西。
纸包很薄,易戈感觉它跟空的一样,不过打开之后还是看到里面真的是包着东西的。是一张薄薄的深黄色纸条,上面好像用红笔画着些什么东西。
有点类似他和小伙伴们看过的僵尸电影里的符箓,那时他们经常到村头的露天戏台看电影。
他很奇怪爷爷带着这个东西在身上干什么,刚要开口问,爷爷急切的要他把这张东西烧掉,说他长大了自然就会知道。当然如果能不知道更好。
易戈小时候是个很听话的孩子,爷爷让他烧,他一刻也不敢耽误。
符箓沾到蜡烛的火苗,随着上升的热气飘动了两下,随即一哄而着。整团在他手上燃烧,几乎没有起火点,整张都着起了火,易戈慌忙把它丢掉。
符箓没有向下落去,就那么漂浮在空气中静静地燃烧。火光映在爷爷形容枯槁的脸上,老人的嘴角突然裂开,露出一个凄楚的笑容。
易戈从没见过爷爷这样诡异的笑过,何况火光把爷爷的脸照的明暗分明,眼睛,鼻子,嘴唇,和皱纹,一部分暴露在光明中,一部分藏匿在暗影里。
光和影随着火苗的摇曳变换不定,即使明知是自己最熟悉的人,易戈依然觉得眼前人的面容无比狰狞,几乎就要失声大叫起来。
“嗞,嗞”。
易戈看到爷爷咬破手指,滴了两滴血在那团符箓化成的火球里,符箓和火光一下子消失,甚至连灰烬都没有留下。房间里只剩蜡烛孤单柔弱的光线。
易爷爷一如先前那样安静的躺着,易戈叫了他两声,没有回应。倒是一直在门口商量事情的大人们听到了他的声音推门而入。
门开时带出的风扑的蜡烛忽闪了一下,几乎熄灭,不过它很快恢复了热度,继续飘摇而顽强的燃烧。
几个大人扑到老人的炕前,没有人理会易戈说的那句:“我爷爷刚才醒了。”
三天之后,他们走在了送葬的路上,两鬓斑白但步履稳健的老道走在最前,后面是吹吹打打的丧乐班子,再往后是扛着纸人花圈彩旗子的仪仗队,再往后是捧着黑白照片的易戈。
易戈后面跟着易家的长辈,他们披着厚厚的粗麻布,头上罩着护士不像护士厨师不像厨师的帽子,手里拄着结满白纸璎珞哭丧棒。
易爷爷的棺木被十几个壮汉抬着,稳稳的跟在易家子女后面。
往年易戈也没少看过送葬,只有这看到的孝子孝女的模样让他笑不出来。
队伍蹒跚的走过了村口的大柳树,中间易戈的长辈几次三番的回头哭倒在易爷爷的棺木前,每次都有手里拿着白布的乡邻把他们拽起来。
老道越走越远,翻过了一座山头,又绕过一道山弯。一些看热闹的老弱妇孺跟不了这么远,三五成群的都先回去了。唢呐早已不再吹响,抬棺的人也换了好几番。
终于在黄昏临近的时候,老道在一处山肩停住了脚步,把搭在右胳膊的拂尘换到了左边,伸出空无一物的右手,俯仰环视了一遍。
“就这里吧。”他说。
这次老道的出现无疑又给精神文明匮乏的山村增加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有的说那老道三十年前来的那回就是这个样子,这么多年过去白头发还是那么白,黑头发也还是那么黑,模样也几乎没变。
说这话的人三十年前可能还没有现在的易戈大。
有的说那老道是天上的神仙,易老头曾经救过他的命,这是死后报恩,把他易家的祖坟点到了龙头上,以后那姓易的小子指不定能当多大的官。
说这话的是邻村的风水先生,那天他也跟着去转了十多里大山。
有人说老道看风水用的是一副铁八卦,有人说是铜罗盘,还有人说前面的都不对,人家用的是一本古书,书上画的就是那个山肩。
而易戈那天亲眼所见,老道什么东西都没有拿,伸出的右手空空如也。
多年以后,他偶然得知那是研习风水一门的至高境界,叫掌中乾坤,也叫掌中八卦。
于是易戈对自己多年以来的奔波也就释然了。春节清明节和爷爷的忌辰都要跑上十多里的山路去上坟便不再是苦,转为对老道的敬佩和研习。
当然只是对着日渐繁复的掌纹瞎看,根本不知其所以然。
如今,梅村,就如同它的名字,在上个世纪末年风风火火的大拆迁化为乌有。村民们抵挡了一阵,终于在搬迁通知下达了一年之后全部离开。
活着的人住进了小产权楼房,已逝者迁进了凤凰山公墓。只遗远处山肩的一座孤坟,掩映在荒草野树之间。